從小我就是個筆痴,與筆有關的荒唐事,還真做了不少。
國小時,常常轉學,算來平均一年一次,玩伴轉到消失不見,安全感轉到消磨殆盡。記得,每到一間新學校時,書包裡總固定放一本故事書,一本空白筆記本,還有各式各樣的筆,每當下課鈴響,我便開始
焦慮,看著同學各自成群出去,我卻低頭坐在原位,拿起筆,心底才踏實些,緊緊握著它,我知道需要朋友時,它就在我身邊,只要攤開筆記本寫字,就能轉換到另一個,無人落單的世界。
另一種筆,屬於地位的象徵,那就是老師的-粉筆。每個早自修,身為國文小老師的我,總是要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抄下一首唐詩給同學背誦,那時小手拿著粉筆,彷彿權杖,轉瞬間升格當起了老師,那種威風凜凜,不僅在學校,就連回到家都欲罷不能。有一回我經過書局時,花了十元買了一盒白粉筆,回到家後開心的不得了,但家中沒有黑板,該怎麼辦呢?天兵的我找到了一個似乎能取代黑板的東西-黑檀木衣櫃,我把房間裡的娃娃們排排坐,坐成兩排,接著拿起粉筆開始在衣櫃上,胡亂寫一通,一下子寫數學公式,一下子寫詩,一下子學起老師抄家庭聯絡簿,那是我第一次當老師,一個人在小小無人的房裡,自問自答,沉浸在幼稚想像的小世界。
然而對於老師的筆,不僅止於此。有一回上課,老師拿出一枝黑色筆桿,後面銀色尾端,可以拉長拉短的「指揮筆」,神氣的在台上比劃,那時我坐在台下,看這那枝神奇的小傢伙,哇!可以伸縮自如,而且還鐵做的,拿起來肯定重重的,很有質感,有了它,可以當老師,又可以當指揮家,還能當魔術師,這東西太夢幻了,暗自下定決心,一定要得到這夢幻筆。我回到家中問媽媽有沒有這種筆,她說我用不上,不要浪費錢亂買,但我不死心,一定要得到,否則心癢難耐,折磨死人了。終於在某個下午,媽媽開收音機睡午覺,我睡不著爬起來,一看,赫然發現-天哪!就是你啊!不是也有九分像,我看著收音機上,那枝傾斜六十度角的天線,心底不懷好意的打量,如何才能得到它,於是我趁母親睡覺時,觀察了一下,喔!它被螺絲給固定住了,所以我只要拿螺絲起子,把它轉開,就可以……那些夢幻的角色紛紛在我腦海上演。
於是,趁晚上煮飯時間,我打開房門,像電影裡竊取絕世珍寶的大盜,躡手躡腳地進房,手腳俐落地快速轉動螺絲起子,但怎麼轉都轉不動,心急的我越轉越用力,我看著螺絲釘中央的十字,漸漸變成了小漩渦,後來幾天我反覆同樣動作,但漩渦越來越大,直到再也沒有施力點。但我不甘就此放棄,殘念讓我每天睡午覺時老盯著那一支天線,像個暗戀的小伙子,滿腦子想盡辦法要將它得手,我翻來覆去睡不著,直到有天靈光一閃,趁媽媽還沒睡醒前,我把工具箱翻出來,研究各種工具,後來看到了它-虎頭鉗,我心想,轉的不行,我用剪的不就好了嗎?於是就在晚餐前,小忍者又偷偷進房,快狠準地用力一剪,鏗鏘!一聲立斷,當下內心狂喜,但我忍,假裝沒發生任何事的走出房間,那頓晚餐,我都在想著待會兒吃飽回房,我要好好玩那枝神奇的指揮棒……就在隔天下午,母親正準備聽收音機時,飄揚的音樂突然變成唐老鴨的沙啞噪音,媽在那東調西調轉動頻道,突然一聲驚叫,奇怪?天線怎麼不見了?這怎麼回事啊?那個下午,我雙眼緊閉,快速酣然入睡,我什麼都沒聽到,什麼都不知道……。
鉛筆這東西,大概現在的孩子都不屑一顧了,然而我卻珍藏了一盒寶貝鉛筆,平常日不捨得用,但每當重要考試,便將它放在鉛筆盒裡,像幸運符般地鼓勵著我,讓我心安,那是──余光中老師在我高中時送的小禮物。那年我擔任高中校刊主編到余老家拜訪。回憶起邀請余老受訪的過程,如今想來不禁莞爾。每天中午下課,我就跑到電話亭,打他研究室分機,但始終沒人接聽,就這樣打了一個多禮拜,有天終於電話那頭,傳來余老帶著特殊四川腔的聲音,我全身發抖,語無倫次的說:「余老師,我-我-我好喜歡您。」我心臟快跳出來貼上電話筒了,咦!我不是要告白啊!另一頭傳來微微的笑聲:「謝謝你!但你是誰啊?」對啊!我是誰啊?我忘了!就在一陣混亂中,吞吞吐吐的說:「老師,我是新莊高中文藝社主編,想採訪您……」余老回答:「但你們學校以前有採訪過了啊?」我說「余老師,我真得好崇拜您!拜託拜託讓我採訪好嗎?求求您。」余老對後生晚輩總是寬容謙和,一聲「好」後,給了家中電話,讓我再約時間。掛上電話,我尖叫,在學校中庭飛跳的奔回教室-「我要見余光中了」踩踏在剛下完雨的走廊上,濺起的水花就如我心裡狂喜的火花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作家,第一次從作家手中拿到我最喜歡的東西-筆。
記憶裡最珍貴的生日禮物,是國小畢業時母親送的一對鋼筆,金色筆蓋,配上玫瑰紅的筆身,那時覺得貴氣逼人,但卻嫌有些老氣。然而,對於鋼筆,我是痴迷的。大學時,不知哪來的怪想法,心底暗想,哪個男孩送我鋼筆,我就跟他在一起,後來那人真得出現了,記得男孩寫了一手好詩,他第一次送的禮物是一枝黃色Lamy,一瓶深藍色Lamy墨水,以及一本詩集,他說亮黃色就像愛笑又樂觀的我一樣。我們的緣份開始於一次活動中,他簽名時拿了一枝鋼筆出來,我眼睛亮了一下,心想,挺有品味的啊!他的字不算美,但思考時總愛拿著鋼筆。第一份送他的生日禮物,是一枝派克IM系列亮鉻鋼筆,整枝筆身光滑晶亮,配上限量土耳其藍墨水,像極了外在驕傲如烈陽,內心卻憂鬱冰冷的他,筆蓋上特地雷射刻上weicentury的字樣,這是個謎語,前面鑲嵌他的名,後面取「創世紀」,期待他開創大鵬展翅的未來;再者,因他獨愛Whisky,英文的中譯音恰巧就是,後來這符號成了我們之間,最短的一首小詩。也是如今留下唯一,關於他的記憶。
筆賦,關於所有成長的回憶,都比附在短短的筆桿中,儲藏著悲歡離合。
本文收錄於《幼獅文藝》2013年11月號〈筆賦〉